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
作者:韓愈
原文:
纖雲四卷天無河,清風吹空月舒波。沙平水息聲影絕,一杯相屬君當歌。君歌聲酸辭且苦,不能聽終淚如雨。洞庭連天九疑高,蛟龍出沒猩鼯號。十生九死到官所,幽居默默如藏逃。下床畏蛇食畏藥,海氣濕蟄熏腥臊。昨者州前捶大鼓,嗣皇繼聖登夔皋。赦書一日行萬裡,罪從大辟皆除死。遷者追回流者還,滌瑕蕩垢清朝班。州傢申名使傢抑,坎軻隻得移荊蠻。判司卑官不堪說,未免捶楚塵埃間。同時輩流多上道,天路幽險難追攀。君歌且休聽我歌,我歌今與君殊科。一年明月今宵多,人生由命非由他。有酒不飲奈明何。
譯文
薄雲四處飄散還不見銀河,清風吹開雲霧月光放清波。
沙灘裡水平波息聲影消失,斟杯美酒相勸請你唱支歌。
你的歌聲酸楚歌辭也悲苦,沒有聽完熱淚就紛紛下落。
洞庭湖水連天九疑山高峻,湖中的蛟龍出沒猩鼯哀號。
九死一生到達這被貶官所,默默地幽居遠地好像潛逃。
下床怕蛇咬吃飯又怕毒藥,潮氣與毒氣相雜到處腥臊。
昨日州衙前忽然擂動大鼓,新皇繼位要舉用夔和皋陶。
大赦文書一日萬裡傳四方,犯有死罪的一概免除死刑。
被貶謫的召回放逐的回朝,革除弊政要剪除朝中奸佞。
刺史提名赦免觀察使扣壓,命運坎坷隻能夠遷調荒漠。
判司原本是小官不堪一提,未免跪地挨打有苦向誰說。
一起被貶謫的大都已回京,進身朝廷之路比登天難攀。
你的歌聲暫且停止聽我唱,我的歌聲和你絕不是同科。
一年的明月今夜月色最好,人生由命又何必歸怨其他,
有酒不飲怎對得天上明月?
註釋
⑴纖雲:微雲。河:銀河。
⑵月舒波:月光四射。
⑶屬(zhǔ):勸酒。
⑷洞庭:洞庭湖。九疑:又名蒼梧山,在今湖南寧遠縣境。
⑸猩:猩猩。鼯(wú):鼠類的一種。
⑹如藏逃:有如躲藏的逃犯。
⑺藥:指蠱毒。南方人喜將多種毒蟲放在一起飼養,使之互相吞噬,最後剩下的毒蟲叫做蠱,制成藥後可殺人。
⑻海氣:卑濕的空氣。蟄:潛伏。
⑼嗣皇:接著做皇帝的人,指憲忠。登:進用。夔皋:夔和皋陶,傳說是舜的兩位賢臣。
⑽赦書:皇帝發佈的大赦令。
⑾大辟:死刑。除死:免去死刑。
⑿遷者:貶謫的官吏。流者:流放在外的人。
⒀瑕:玉石的雜質。班:臣子上朝時排的行列。
⒁州傢:刺史。申名:上報名字。使傢:觀察使。抑:壓制。
⒂坎軻:這裡指命運不好。荊蠻:今湖北江陵。
⒃判司:唐時對州郡諸曹參軍的總稱。
⒄捶楚:棒杖一類的刑具。
⒅上道:上路回京。
⒆天路:指進身於朝廷的道路。幽險:幽昧險礙。
⒇殊科:不一樣,不同類。
創作背景
這篇七古,公元805年(永貞元年)中秋寫於郴州,題中的張功曹,即張署。
公元803年(唐貞元十九年),韓愈與張署皆任監察禦史,曾因天旱向唐德宗進言,極論宮市之弊,韓被貶為陽山(廣東陽山)縣令,張被貶為臨武(湖南臨武)縣令。公元805年(貞元廿一年)正月,順宗即位,二月甲子大赦。八月憲宗又即位,又大赦天下。兩次大赦由於有人從中作梗,他們均未能調回京都,隻改官江陵。知道改官的消息後,韓愈便借中秋月圓之夜,寫下這首詩,並贈給遭遇相同的張署。
鑒賞
這首詩以近散文化的筆法,古樸的語言,直陳其事,主客互相吟誦詩句,一唱一和,我中有你,你中有我,衷情互訴,灑脫疏放,別具一格。
詩裡寫瞭張署的“君歌”和作者的“我歌”。題為“贈張功曹”,卻沒有以“我歌”作為描寫的重點,而是反客為主,把“君歌”作為主要內容,借張署之口,澆詩人胸中之塊壘。
詩的前四句描寫八月十五日夜主客對飲的環境,如文的小序:碧空無雲,清風明月,萬籟俱寂。在這樣的境界中,兩個遭遇相同的朋友不禁舉杯痛飲,慷慨悲歌。韓愈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,在三十二歲的時候,曾表示過“報國心皎潔,念時涕汍瀾”。他不僅有憂時報國之心,而且有改革政治的才幹。公元803年(貞元十九年)天旱民饑,當時任監察禦史的韓愈和張署,直言勸諫唐德宗減免關中徭賦,觸怒權貴,兩人同時被貶往南方,韓愈任陽山(今屬廣東)令,張署任臨武(今屬湖南)令。直至唐憲宗大赦天下時,他們仍不能回到中央任職。韓愈改官江陵府(今湖北江陵)法曹參軍,張署改官江陵府功曹參軍。得到改官的消息,韓愈心情很復雜,於是借中秋之夜,對飲賦詩抒懷,並贈給同病相憐的張署。
詩的開頭在描寫月夜環境之後,用“一杯相屬君當歌”一轉,引出瞭張署的悲歌,是全詩的主要部分。詩人先寫自己對張署“歌”的感受:說它聲音酸楚,言辭悲苦,因而“不能聽終淚如雨”,和盤托出二人心境相同,感動極深。
張署的歌,首先敘述瞭被貶南遷時經受的苦難,山高水闊,路途漫長,蛟龍出沒,野獸悲號,地域荒僻,風波險惡。好不容易“十生九死到官所”,而到達貶所更是“幽居默默如藏逃”。接著又寫南方偏遠之地多毒蛇,“下床”都可畏,出門行走就更不敢瞭;且有一種蠱藥之毒,隨時可以制人死命,飲食要非常小心,還有那濕蟄腥臊的“海氣”,也令人受不瞭。這一大段對自然環境的誇張描寫,也是詩人當時政治境遇的真實寫照。
上面對貶謫生活的描述,情調是感傷而低沉的,下面一轉,而以歡欣鼓舞的激情,歌頌大赦令的頒行,文勢波瀾起伏。唐憲宗即位,大赦天下。詩中寫那宣佈赦書時的隆隆鼓聲,那傳送赦書時日行萬裡的情景,場面的熱烈。節奏的歡快,都體現出詩人心情的歡愉。特別是大赦令宣佈:“罪從大辟皆除死”,“遷者追回流者還”,這當然使韓、張二人感到回京有望。然而,事情並非如此簡單。寫到這裡,詩情又一轉折,盡管大赦令寫得明明白白,但由於“使傢”的阻撓,他們仍然不能回朝廷任職。“坎軻隻得移荊蠻”,“隻得”二字,把那種既心有不滿又無可奈何的心情,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瞭。地是“荊蠻”之地,職又是“判司”一類的小官,卑小到要常受長官“捶楚”的地步。面對這種境況,他們發出瞭深深的慨嘆:“同時輩流多上道,天路幽險難追攀”。“天路幽險”,政治形勢還是相當險惡的。
以上詩人通過張署之歌,傾吐瞭自己的坎坷不平,心中的鬱職,寫得形象具體,筆墨酣暢。詩人既已借別人的酒杯澆瞭自己的塊壘,不用再浪費筆墨直接出面抒發自己的感慨瞭,所以用“君歌且休聽我歌,我歌今與君殊科”,一接一轉,寫出瞭自己的議論。僅寫瞭三句:一是寫此夜月色最好,照應題目的“八月十五”;二是寫命運在天;三是寫面對如此良夜應當開懷痛飲。表面看來這三句詩很平淡,實際上卻是詩中最著力最精彩之筆。韓愈從切身遭遇中,深深感到宦海浮沉,禍福無常,自己很難掌握自己的命運。“人生由命非由他”,寄寓深沉的感慨,表面上歸之於命,實際有許多難言的苦衷。八月十五的夜晚,明月如鏡,懸在碧空藍天,不開懷痛飲,就是辜負這美好的月色。再說,借酒澆愁,還可以暫時忘卻心頭的煩惱。於是情緒由悲傷轉向曠達。然而這不過是故作曠達而已。寥寥數語,似淡實濃,言近旨遠,在欲說還休的背後,別有一種耐人尋味的深意。從感情上說,由貶謫的悲傷到大赦的喜悅,又由喜悅墜入遷移“荊蠻”的怨憤,最後在無可奈何中故做曠達。抑揚開闔,轉折變化,章法波瀾曲折,有一唱三嘆之妙。全詩換韻很多,韻腳靈活,音節起伏變化,很好地表現瞭感情的發展變化,使詩歌既雄渾恣肆又宛轉流暢。從結構上說,首與尾用灑和明月先後照應,輕靈簡煉,使結構完整,也加深瞭意境的蒼涼。